鞋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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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至今珍藏着一双鞋垫,那是祖母在九十岁高龄时跟我一针一线纳的纯棉布鞋垫。

祖母是旧社会地主家出身,在解放前的鹤峰铁炉地盘算得上是殷实人家。因父母早逝,没有兄弟姊妹,八岁时就成了孤儿。十几座山林、几百亩良田、几进院落房产美其名曰先由亲戚经营看管,后被窃为己有,她则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,孱弱的小生命在自己财产管家面前渐渐沦落成了一名丫鬟和佣人。

她没有读过书,从小就在亲戚家做家务,缝补衣服、纳鞋垫、做鞋子这些活路就是在那时学会的。在我印象中,祖母年老后在家不看电视,也没有别的爱好,成天就是缝缝补补。她常年穿着白族的民族服装,她说街上的缝纫店都不会做,只要感觉哪里不合适就自己拆下来放大或缩小,直到穿到身上服服贴贴的才满意。

祖母的一生可谓是苦难的一生,她不仅幼年丧父,56岁时丈夫因病去世,可谓中年丧夫,83岁时小儿子又不幸去世,可谓老年丧子。人生的三大不幸尽皆降临于她,她该承受了多大的悲痛呀,身材矮小的她内心该是多么强大呀!每当想到祖母不幸的身世,我就满心酸楚。

祖母在八十高龄以前眼睛都很好使,不仅认人视物毫无障碍,穿针引线也毫不费力。之后则明显感觉吃力了许多,每次穿针前她都要移到窗台前,用力的将针上举对着亮光,一次、两次、三次......努力寻找着针眼。一旦穿过,则如释重负,面露微笑,如同大功告成。

每每看到这一情景,我都会湿润双眼,我知道她是在凭感觉穿过一口口针眼,这于她来说无异于逾越一座座大山,她是用心在缝补着每个补丁,这是她一辈子勤劳俭朴的缩影。而当做儿孙的都要带她去添置新衣裳时,她却总以穿不惯新款服装而拒绝。

祖母曾多次要跟我做布鞋,说布鞋养脚,柔软舒服还不易出汗。她知道当时社会上已很少人穿布鞋了,说:“你不穿出去,就在家穿嘛!”每次我都拒绝了,一方面确是因穿的场合不多,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心疼她做鞋辛苦。

一次,当我去看望她时,她费力地躬着身子将我的鞋垫掏出来烘烤,嘴里念叨着:“这么湿,怎么得了!”此后,她总是隔三差五给我做一双鞋垫,她说:“棉布鞋垫吸汗,你常垫着,免得伤了寒气。”于是,我脚下总垫着一双粗棉布、无花色、针线不一但十分温暖的棉鞋垫。

不经意间,祖母已越来越年迈,但她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,虽然补丁越来越皱巴,线路越来越歪斜。鞋垫她一直坚持在做,有我的,有我妻子的,也有我女儿的。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做,知道这是唯一能为孙子们做的事情。我却始终不愿相信她变老的现实,直到有一次要我帮她穿针的时候,我知道,她真的老了!

那是一个冬天周末的傍晚,我照例去看望祖母,见她正瘫坐在椅子上,满头银白的头发有些蓬乱,两眼浑浊发呆,噙满了泪水,一幅泄气的样子。父亲说:“她要我跟她穿针,我也穿不了。”祖母见我来了,眼睛突然放出光来,满脸的皱褶迅速舒展,连忙将针线递到我的手上。我穿好后给她,她如获至宝,拿出一支鞋垫就扎了起来。

祖母的鞋垫越来越多,但我与她见面的时候却越来越少。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在下乡,特别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年里,我忙得焦头烂额,心力交瘁,祖母的衰老竟被我遗忘了!

2005年腊月,八十九岁高龄的祖母全身浮肿,医生说她的肾功能已严重衰竭,无法治疗了。祖母亦或知道自己住在医院已无任何意义,就坚持要回家。回到家卧床不起,身体极度虚弱,但她精神稍好就要拿起针线,父亲屡次劝阻责备,她都不予理会,她说:“这是跟我孙子纳的鞋垫,不做完怎么行呢!”

可这双鞋垫终究没有做完。2006年6月16日晚,我在州城出差,突然接到母亲告知祖母去世的电话,我连夜租车赶回家送祖母最后一程。父亲告诉我:“祖母临终前,手上还拿着一支跟你没做完的鞋垫呢!”我听后,护着祖母的灵柩失声痛哭,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,瞬间,祖母一辈子的苦难经历、生活中的勤劳俭朴、对晚辈的种种疼爱一下全都浮现在了我的眼前……

这双未做完的鞋垫,我用布包裹着,一直珍藏着,已经十年。

2019年8月9日 09: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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